永遠的609海山高中體育班孩子們的生命敘事-1
緣起：
在一個豔陽高照炎熱的六月午後，因為監考而與孩子結緣—只見一片沉寂，學生都在熟睡中…靈機一動，打開教室內音響，用音樂把孩子們喚醒的我，那次監考印象最深刻的——不知道為什麼，僅有一面之緣的學生，竟然叫我乾媽。一條線隱隱牽住兩方，但我渾然不覺。
炎炎夏日突然接到主任來電請託：「韻如老師，想請你擔任高二體育班導師」，不擅於拒絕別人的我，完全沒多想，當下直接答應。與孩子們的這條線，很自然牽上了。
過幾天被通知我在這班一週將有6節數學課，1節公民課。之前只完整教過國一數學，與國二數學輔導課的我，拿起高中數學課本翻翻，發現不妙——我的高中數學忘光了﹗連高中時非常拿手的三角函數都感覺陌生。倍感壓力的我說出困難時，被安慰：「沒關係﹗體育班數學很簡單，你沒問題的啦!」但…無法減低我的焦慮。最後在校長室協調解決方案——找一位高中數學老師搭配，一人3節課，我負責補救學生數學的基礎能力，同事教高二數學。正式敲定了即將面對孩子真實的身分。
開學第一天升旗集合時，學生特別被安排的位置在學務處前，第一次與學生相遇的我，面對一群不斷聊天說話的孩子，覺得我在學生面前毫無威嚴，也不具威脅性。因為教官來時學生超級安分。為了避免學生出亂子，每天午休一定隨班的我，有次回答個別學生問題，被耽擱而沒進教室，只見班長跑來辦公室說：「老師，教官要你下去一樓﹗」
午休時間全班被教官叫到一樓大太陽下罰站，剛接導師，跟教官完全不熟的我，被眼前景象嚇到；沒被套招，當下不知所措，只能在大太陽下乖乖陪著被處罰的學生。但…覺得自己被連帶處分。
同事私下告訴我：「別人修輔系，是為了捧得住飯碗；你修輔系，多了數學教師資格，是惹禍上身﹗」我的學生高二第一個月就給了我見面禮：翹課、翹練…。在教室被我罰站時，像蟲子一樣動來動去，一邊罰站一邊拿起地上抹布，以及板溝中的板擦，丟向同樣被罰站的同學…。他們玩得很歡樂，覺得自己似乎毫無老師的威嚴。傻傻接了一個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任務，只能不斷陪著這群調皮搗蛋的學生；直到第一次段考後，主任私下跟我說：「我沒看錯人﹗」大概，這是唯一一句安慰的話。
永遠的609海山高中體育班孩子們的生命敘事-2
孩子以另一種形式成為我生命中的老師
一
當了體育班導師，十多年後，才發現原來事情的真相並非當年我所見到的表象。
聽到田徑隊大孩子告訴我當年高二時，不適應教練的帶領方式，覺得教練訓練選手時，忽略安排密集訓練後的休息復原時間，造成跳遠選手運動傷害…；當年孩子不想與教練配合，有一搭沒一搭的，十多年後回顧時，仍覺得遺憾沒遇見適合的教練，受到好的培訓，無法展露天分，眼神中流露出沒能自我實現的落寞與遺憾，讓我好心疼。
當年在學校只看到田徑隊孩子翹課、翹練表象的我，不懂孩子感覺失落的心情。走過博班學習歷程後的我，親自體會過那種苦，清楚知道這樣的後果完全由學生承擔，是非常不公平的。然而在我國教育現場中，有些時候師生關係與權力相當不對等，在某些情況下學生只能把不合理情況的視為磨練。
孩子的需求與困境沒被妥善處理，終致放棄了天賦能力，另謀出路；這歷程一路波折不斷，嘗試各種工作後，終於安穩下來，發現他適合從學徒的技術性工作做起，是非常謙卑學習，能力超強的專業技術人員。
當年田徑隊的學生總在比賽前我去看孩子練習時，跟我說：「老師，你偏心﹗去幫女籃加油，都沒來看我們比賽，幫我們加油﹗」回想起當時處在焦頭爛額，無力分身兼顧所有事的我，沒能及時撥出時間滿足孩子的期待，以行動回應給學生；讓孩子知道無論他表現得如何，都是值得擁有老師由衷的關愛與支持，是我很深的遺憾。
擔任這班導師，高二起海山高中女籃隊拿下第一次全國女籃冠軍，之後接連三連霸，女籃的學生在校內如同明星般存在。我們總是很容易看見閃亮的孩子，卻忽略更多在別人光環下，極度受傷、自我懷疑，甚至自我否定，需要更多被關愛扶持的孩子。這些通常安靜沒有聲音的一群孩子，最容易存在疏離感，但我們往往只看見孩子好像很乖不惹事，或孩子不斷用各種越矩的方式表達他的需求。
二
班上有位在廣州目前擔任副廠長，即將派至新廠擔任廠長，當年手球隊的大孩子。
看見現在英姿煥發、能獨當一面的他，很難與高國中時的他連結在一起。這是個國中唸普通班的孩子，當年在國中時曾經把班上一位同學抓起來，塞進垃圾桶。畢業十多年後學生坦承在高中時，學校高樓層的某間廁所，通常是他專用的，那是他抽菸的地方，班上這群調皮搗蛋的同學決不會去拆那間廁所的門。
高一時這班學生曾經做了難以想像的蠢事——在別人上廁所時把門拆下來，所以有回班上一位同學如廁中一邊扶著門，一邊哀求外頭精力旺盛、無處發洩的同學別拆了﹗有回學生發現被惡作劇的受害者竟然是一位老師，那位老師可能覺得很糗，頭也不回立刻離開犯罪現場。
高二當導師的我曾經聽孩子述說他們高一做過的這荒唐事，但學生畢業十多年後，再聽一次學生栩栩如生描述當年的情境，相信這是曾經發生的事實。
高二時班上有位桌球隊學生總是被班上學生集體霸凌，即使我在場也照樣發生，曾經使我極度困擾，無法保護被霸凌的學生。但這些學生很講義氣，學弟妹或其他人不准欺負這位同學，萬一不幸發生，他們會替他出面擺平。
根據廠長的說法，他們是在教這位同學。比如看不慣他不愛乾淨，就把所有垃圾塞到他抽屜中，指定他負責清乾淨。有次我買了包子幫學生的營養午餐加菜，這位寶貝吃包子的方式很獨特，把包子掰開，弄得滿桌散落的包子皮，只吃裏頭的餡，同學在我面前毫不客氣數落他。上數學課時，偶爾他做了啥事惹到同學，就會立刻被同學嚴厲指正…。
高二時有次有位高一體育班桌球隊的乖乖對他很不尊重，同學認為應該給乖乖一些教訓。隔天班長買了兩箱乖乖到學校，大仙老師知道學生間發生了啥事，說：「你們要不要去吃給他們看?」於是某節下課時間，一群班上學生帶著乖乖到高一班上怒吃乖乖，此後高一體育班桌球隊的學弟比較不敢再挑釁這位總是被霸凌的學長。這群同學以霸凌的方式教導阿毛三年，畢業後再也不欺負他了，阿毛雖然在這樣的情境中過了高中三年，但孩子們畢業後彼此間的友誼卻讓彼此間更相互珍惜，阿毛已成為一位在知名的港式點心餐廳工作的廚師。
高一曾與田徑隊一起翹課手球隊的廠長大哥，想起高二時為何沒繼續跟田徑隊一起翹課，理由是孩子在內心會浮現一種聲音：「阿如會找﹗這樣不好﹗」
阿毛高二時曾經翹課窩在網咖，講義氣的同學會告訴我阿毛蹲點的網咖是哪間，所以我可以趁午休時騎車到校外，直搗黃龍把學生揪出來，屢試不爽。通常一個學生只要被抓過一次，發現導師會把惡行惡狀當天立刻通知家長與教練，下場悽慘，下回就知道得避免惹事。不過，班上有26個學生，所以同樣情況可能發生在不同學生身上。
三
體育班孩子在歷程中被培養的韌性、挫折容忍度不容小覷。
這群孩子每位的挫折容忍度，都遠高於高中、大學、研究所一路從名校畢業的我。
以手球為例，若守門人失誤，造成對方進球，比賽結束後承擔的心理壓力之大，難以想像。
田徑隊學生提及國一時一開始田徑隊來了30多位男學生，第一天教練要求跑10公里，隔天只剩下10多位學生，第二天繼續操下去，第三天只剩個位數，一個學期後，全部男生只剩下他一個碩果僅存。當年進海山高中部時，他已經拿過台北縣跳遠第一。
孩子形容在田徑場上，都是個人成績，無論長跑與短跑選手，一鳴槍就得擁有爆發力衝出去，無論比賽或訓練時承受的壓力都是很大的。
他們長期在這樣情境中被磨練，自然養成了不服輸的個性。只要是他們想要的、想做的，專心致志、全力以赴，有種不認為自己比別人差的堅定與傲氣。
廠長形容這些年來，他從紡織的後端、製造，到銷售每個環節全部都懂。曾經有其他紡織廠願意高薪挖角，尊重他想要的薪水。廠長在工作專業素養已達到的境界，遠超大多數受薪階級。當他開了天價的月薪，使對方斷了想挖角的念頭。
這樣的才能是如何培養出來呢?
例如：為了弄懂電腦上的設計，他曾經徹夜不眠，一個晚上學會。靠自己摸索，不懂時把能回答問題的人在睡夢中挖起來請教她，能不麻煩別人的全都自己來，養成扎實的基礎與能力。
這孩子高中畢業當完兵就到中國大陸發展，沒唸大學，但10年後眉宇間展現的成熟穩重、果斷與智慧，人際互動上的應對進退得宜，足以承擔重任，用氣宇非凡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
班上手球隊有兩位孩子，一位是廠長，另一位當年保送台大。沒唸大學的廠長告訴我：「相信若去唸台大也一定能畢業，沒問題﹗」在業界打滾多年，歷經考驗與挑戰的他，對於真正的人才，以及如何造就可用之才，有獨到的看法，迥異於台灣社會上普遍以為的認真念書考試填鴨上名校的思維。
四
當年保送台大的光頭，大一寒假這群永遠609同學聚會時，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老師，我後面還管兩個耶﹗」聽到孩子這樣說，頓時放心不少。
孩子告訴我：大部分老師並不知道他是體育保送生，少數知道情況的老師，曾有老師告訴他：「你在這個環境中，該有一定的水準﹗」
唸歷史系大一的他，有回某科老師發了5頁A4大小的英文資料指定閱讀，他整整一周只唸這一科，仍讀不完這5頁資料。孩子說：「很後悔國中時爸爸要我去補英文，當時我還跟爸爸吵架﹗」大一的他為了補上嚴重落後的基礎，採取一週兩次個別英文家教的策略來解決困境，非常認真學習，大二起完全適應台大的學習環境與要求，順利從台大畢業。
這群永遠609的同學如何看待唸台大的光頭呢?班長在十多年後見到我時，忍不住說：「光頭唸台大最讚的是—追到了同樣唸台大的學姊，抱得美嬌娘歸﹗」
五
高二時的光頭，是個很聰明、反應快，可惜沒有花多少心思在課業上的小孩。這孩子反應靈敏，敢於挑戰權威。
雖然是合格中學數學老師，當年大學聯考數學Pr99，國三時拿過的全校數學競試第一的我，兼過數學家教，但只真正完整教過一年國一導師班數學，及一學期國二數學課後輔導。從來沒教過高中數學，又跳過高一數學，直接面對高二的學生的我，開學後不久，有次數學課下課後，光頭把我攔下來，大聲嚷嚷在同學面前拿一題高一數學範圍的題目考我，要我當場解題教他…。還好我高中時數學基礎夠扎實，突然接招，沒被他考倒，否則之後要挽回學生對老師專業素養的信任，難如登天。
當時為了把學生的數學基礎扎穩，又不想增加學生額外購買學習材料太大的經濟負擔，特別幫學生訂購國中數學習作，一本約十幾元，就能複習一學期國中數學使用，即使買了涵蓋國中三年數學範圍的六本習作，換算下來一個人也不超過100元。
對於這個班我在數學教學時採用的策略是：在這群學生高二一整年上下學期各3學分的數學選修課，把所有高中數學會用到的國中數學基礎全部重新教過，再帶入高國中數學銜接的部分；隨時配合另一位幫學生上高二數學的老師上課進度，為學生補充相關單元學習的先備知識，這門課授課時，所有段考試題與小考試題全都由我親自手寫命題，隨時掌握所有學生數學的學習情況…。高三時配合另一位數學老師為學生挑選的教材，從中挑選覺得適合學生程度、容易理解學習的單元，幫助學生增進數學能力。
課程進行雖然是學生最熟悉的傳統講述法，但是完全搭配學生的基礎與能力安排課程進度、學習的難易度，隨時認真觀察學生學習情況，適時調整，自栩在歷程中，帶有以學習者為中心思維，但全程以傳統講述法，將原本缺乏數學學習動機的一群學生數學的學習效果發揮到淋漓盡致。事實證明：這是極為成功的教學策略。
六
偶爾跟別人開玩笑說：數學真的很好教﹗比如我們若期待學生能爬上3000公尺的高山，有各種策略與方法。若期待每個學生都是體力超群能垂直攀岩抵達終點，給予極高度挑戰，也許只有少數一兩位鳳毛麟角能達成任務，但其他學生都在歷程中受到深度挫折感自我否定而被犧牲。這是在大班教學時，老師採用不合理的策略，造成的結果，並非學生的責任，但卻往往由學生承擔後果。若老師改採另一種方式，蜿蜒而上，幫助學生佈下適當的階梯，學生只要隨時保持前進狀態，願意再繼續努力一下，就能看見自己的進步與成長，大部分的孩子都會很樂意小小自我挑戰一下，也幾乎都能抵達最後終點。
在數學課的大班教學時，老師為學生在學習歷程中所提供的適時且合宜的鷹架支持（佈下的階梯），是學生能否成功抵達終點與目標，相當關鍵的因素。隨著教學年資與經驗越來越豐富，甚至能在每次命題後，大約可預測學生學生在這份試題答卷的成績分布狀況、班平均成績、最高分、高分群平均成績…。如何使生手教師成為專家教師，適切且精準支持學生學習，值得身在教育場域中的每一位靜心思索，尋找良方。
教學是門藝術，當老師發自內心願意提供學生學習的重要支持與幫助時，老師本身也同時是一位認真積極的學習者，不斷精進教學策略，細心觀察學生所有學習情況與脈絡，尋找更適合的教學方法；在彼此雙方互信基礎上，老師與學生同時都在成長學習，課室的風情將展現迷人的風采，師生將能領會感受更大的教學與學習樂趣，善的力量帶領著往正向擴散的蝴蝶效應。
這群永遠609的孩子進高中時只看術科成績，學科成績完全不做任何篩選，因此這群學生彼此間國、英、數三科的基礎與程度差異甚大。數學科採用這樣策略的教學方式，在高三模擬考時立見真章。
七
當年海山高中普通班學生入學的學科程度大約Pr.80~Pr.90，體育班學生入學的學科程度估計有可能是Pr.20~Pr.80；但在當年高三文組班模擬考數學成績，這群孩子的頂標約是普通班的前標、前標約是普通班的均標、均標約是普通班的後標、後標約是普通班的底標成績。當下使我非常安心，確定學生的數學基礎真的被扎實帶上來。
更令人欣慰的是這群孩子在大學時約有50%選擇一般科系（非體育相關科系）就讀，26位畢業生中，已有2位順利取得國立大學碩士學位。其中一位是東華大學光電研究所碩士。目前正在攻讀碩士學位的學生大約有3位，1位在日本大阪，2位正帶職進修中。帶職進修的阿龐是當年班上第一名畢業的學生，實習後取得中學教師證，應屆考上新北市國中教師甄試，成為正式教師。另一位帶職進修的是職業女籃選手，我曾經看過她在學術研討會上壁報發表的照片，採用的統計方法有一定水準。
這群孩子除了上述3位進修中的學生外，目前有4位擔任桌球教練，1位職業女籃選手，1位在中華電信工作，1位擔任台南永仁高中的女籃教練，2016年4月最新的捷報是她帶領學生榮獲全國國中組籃球賽冠軍。1位女孩前幾年去澳洲打工遊學，豐富人生閱歷後最近剛回國工作幾個月；1位女孩成為3個孩子的媽媽，目前與先生共同創業，一起經營停車場。1位男孩前陣子剛當爸爸喜獲麟兒，1位新婚不久正擔任替代役，1位是大台北瓦斯的技術人員，1位任職於避風塘點心廚師，1位在中國打拼發展將擔任廠長，1位遠嫁美國幸福快樂，過著貴婦般的生活，她的身材高挑，像極了專業模特兒。
4位桌球教練其中1位主修會計，大學生活只有兩大重心：窩在圖書館唸書與教球。經過大學四年與畢業後認真教球存款，長期努力控管開銷，大約3~4年前在台北仍處於高房價的狀況下，已經在台北市民生社區買下一間套房，晉級為有殼一族，與即將攜手步入禮堂的美嬌娘共同規劃人生的目標與藍圖。
八
這些孩子大多沒有顯赫的家世，甚至家庭經濟狀況比一般普通班學生普遍相對較弱勢、當年學科基礎遠遠落後於普通班學生，高中三年，惹出的荒唐事，成為現在大家見面時茶餘飯後的笑話。但是他們擁有最棒的同學情誼與學校生活回憶，共同的記憶是在海山高中體育班的這三年。
當年即將取得東華光電研究所碩士，正考慮要不要申請台大博士班進修的孩子，在FB寫了一句：無論他現在或將來如何，在他心目中最重要的是—他是海山高中永遠的609其中一員。當我看見孩子真心寫下的這句話時，覺得所有勞心勞力對孩子的付出，提供的深度陪伴，換來孩子擁有璀璨的未來，非常值得﹗對一位教育工作者而言，深深覺得再也沒有比對孩子提供好的教育支持，是更好的投資﹗
謝謝這群永遠的609孩子們，共創了屬於我們的故事與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