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病呻吟」是一個大家耳熟能詳的成語,意思是說「無端憂戚或妄發牢騷」。有時候這個語詞會出現國文老師給同學的評語裡,顯然那篇文章一定是寫得太空洞了,沒有提出一個具體的問題癥結,而且可能還開展得不好,甚至做不好有力的收束。「沒有提出一個具體的問題癥結」就是「無病」,「沒有開展,沒有收束」,就是「呻吟」,閩南話有個語詞挺生動,「只會唉唉叫」——只抱怨,不能解決問題,「無病呻吟」,無濟於事。
不過,有時候這個語詞會出現在不雅好文學作品的人口中,一竿子打翻所有的情意寫作。「我不希望我的小孩去學寫一些無病呻吟的東西。」——身為國文老師,每隔一段時間就可以注意到網路上有一些類似這樣振振有詞的表態。這樣的語句似是實非。好好的生活瑣記,有人可以寫得令人拍案叫絕,有人可以寫得索然無味,寫出無病呻吟的東西應該是個病態,沒有人會去「學」。而無病呻吟的東西,也不必教,因此不用擔心有人去學無病呻吟。
雖然是誤解,但是我要問,這個誤解怎麼來的呢?本文不想要空泛地討論「純文學的訓練是否對一個人有益」這樣大的命題。我今天提出一題一文,正好乍看像是一種自言自語式的抱怨,希望觀察練習書寫這樣的題目,對我們有什麼意義?對想寫作的人來說,這種訓練有什麼幫助?構築這樣一篇文章,有沒有可能對我們的思考會有一些積極的作用?
高中國文學科中心電子報第143期刊載分享中山女中卓育如老師漂亮的命題,引述的是青年作家陳栢青的「星期天像火車一樣撞來」;另一篇文章,是出自《自由時報》2011.04.13副刊黃信恩的〈熱臀記〉。
〈星期天像火車一樣撞來 〉 陳柏青
星期天像火⾞⼀樣撞來,那時鬧鐘沒響,⽇光正好,這才⾜以讓⼈從床上驚醒。以為⼜已經遲了,⼀踩空就往床下跌,積累⼀整晚的念頭紛⾄沓來全沿著掉落的⾝體弧線傾:所以說拖遲的進度怎麼補回?⾏事曆上註記勾消否?飯局上這話要怎樣講得得體⼜不失委婉……揉著發紅的額,眉頭隨敞開的衣襬緩緩舒展開來,這才想起,喔,是星期⽇了,⼩街上把噗聲遠遠漸近,⼀切太像迢遙的夢。只有這⼀刻,發現此前六天多真⼼在付出,也是因為這⼀刻,這樣熱燙燙的⼼,沒有誰要接,也沒有誰必要接,找不著地⽅盛,才發現⼀切都是⾃作多情,所以星期天清晨,誰都是太空⼈,很失重,多空,真是不習慣,乃⾄於有⼀種莫名的倉皇,起⾝卻像逃,似乎頭前有火⾞⼤燈正迎⾯。
……
星期天也有振奮的時候。振奮多容易,覺得自己還有餘,得了空,例如⼀整個完整的星期天,這還不能完事兒嘛?心跳都生猛起來,覺得⼤有可為。所以也在星期天的時候,容易萬事成空,就是因為時間太多啊,想妥善分配,流理台擦擦,書櫃上挪挪,這裡也做⼀點,那頭也配發⼀些,很多計畫,無數個開頭,都在拖磨。星期天的時候,有餘變成很多剩下。我們活在自己拖延的痕跡裡。星期天不是一周的結束,也不是⼀周的開始,它就是星期天,還不到尾,又開了頭,⽽我自己是自己的零餘。
星期天的時候,特別明白絕望的形狀。只要隨便⼀家咖啡館就可以。出發前對於星期天的期待都體現在背包重量上,放進去的東⻄⼀加再加,路上彎彎拐拐,每闖進⼀家,連鎖也好,私⼈⾃營完全照夢想中擺設鄉村風的未來無機質感的也罷,你肩膀⼀抖以為自己是夜裡負笈趕路的書⽣,這會兒可稍稍卸下重擔了,但當眼前煙霧微微散開,空氣裡的苦,杯盤上盤旋褐⾊的香,所有⼈定睛看你,像是完美構圖外新添進⼀筆,但也僅僅是那樣⼀瞬,空氣裡被你撞出的凹陷⼜恢復原狀,他們的眼很快被對座彼此占滿,你發現,⼀切事情都沒有細縫,⼤家都配好了,⼀只杯⼦配⼀個碟⼦,⼀只椅⼦⼀張屁股,叮叮噹噹,銀匙敲碗,啊,⼜⼀間咖啡館滿座。那時真絕望。絕望得甚⾄讓你⽣氣起來,因為,著實沒有可以⽣氣的對象啊。⼤家都安分守⼰,都好好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早來不晚到不占位,連彼此⼿腳都靠得緊緊的,很謹慎的⾃得。找不到⼈可以怪,沒有誰錯了。可沒有誰錯,為何就是你沒有位⼦?絕望最完美的形狀就是星期天⼀間滿座了咖啡館的形狀,很輕,很完整……
(原題節錄後稍有改寫,此處根據卓老師的節錄,還原相關段落的原文,計953字)
說穿了這篇文章談的是「無聊、傭懶、倒霉」三個概念,其實把星期天寫成無聊、傭懶加倒霉,是非常天經地義的事,要說這篇文章「厭世」甚至還算不上,因為要是這篇文章說的是星期一到星期五「像火車一樣撞來」,作者竟然把好好的week day活成了「零餘」,原本要「振奮」的念頭搞成了「拖磨」,可能可以比較厭世,但是星期天「無聊、傭懶」,實在只是自然平凡,星期天到咖啡館找不到位子坐,影響也不太大。
黃信恩的〈熱臀記〉談的也是早上的時光,場景是電車上,主題是他坐到了熱椅子的問題。這個問題也許比較嚴重一點,它會帶人必須思考一下日後自己坐在電車上究竟還要不要坐這類出處進退的問題。果然,這件事讓他覺得很尷尬很噁心,可是,一個人因為早上出門不小心坐到熱熱的椅子就感到心靈受了傷,那番羞澀、易感、害臊、孱弱的心靈,究竟是作文的利器還是社會適應不良的症狀,身為一個陽光正向的新時代人類,如果不讀這篇文章,對我們的人生一定不會有什麼損失。如果讀了呢?可能有一點娛樂效果,但是如果去做其他的學習似乎更有利。我們先用一種看八卦的態度來看這篇文章,不要把它當作一篇副刊大作,也許更能貼近作者本文的調性——
我也是一位偶棄座位、選擇站位的乘客。但我不坐,是因為椅上餘留的臀溫。
臀溫,是壓抑在底下的熱情。暗中燃燒,只能意會,不能言說。
臀溫,把座椅弄活了,它賦予了座椅生命力。這不明的能量,總在椅上拼湊著、還原著上位乘客的故事——臀圍、體質、代謝率或脂肪厚度。有時,還夾帶淡淡潮濕、假想的屁味。
臀溫,是通勤常規裡一個突發的空白。我常誤坐燙椅,驚覺自己已在几淨之晨,和人群有了最貼近的體溫交換。這輕盈好動的雜質,常令我感到不安,好像有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往體內私密地滲透,融為身上一部分。這陌生人遺留的氣流,總讓我決定起身。
那是誰的臀?血氣方剛,按捺不住;這是誰的臀?不慍不火,情感低平;這又是誰的臀?殘喘將熄,復歸冰點。
冷卻的、溫和的、火爆的……我在公車、捷運、電車上,接觸過各式臀溫,想像一朵朵環肥燕瘦的臀。
列車持續前行,盯著那無辜又局促的空座椅,我彷彿感受到它寂寞的熱情。到底是誰坐過?我努力地回想,臀就在椅上忽明忽滅,忽冷忽熱,像一段坎坷而艱辛的戀情。
如果這純粹是篇遊戲之作,倒是令人覺得忍悛不禁,拍案叫絕。討論一個人的屁股這件事,從小學以上的不同年齡層皆有不同的妙處。沒想到連大媽的屁股都在文學的範疇當中,你說:在哪?哪句?「環肥燕瘦的臀」這句,那胖的多少應該也涵蓋大媽的屁股。
還有大叔的。
但是,我想問,如果這兩篇作品,放到任何一部精彩的小說裡,我們還會覺得它莫名其妙,無益人生嗎?
如果那位發現自己的星期天像火車一樣撞來的,是來自星星的都敏俊,他的振奮、倉皇、沮喪、絕望、到咖啡店之後,只希望有一個空位就好,卻失望得加深了自己的寂寥和空虛。讀來只覺得心碎,為之瘋狂。因為一部成功的作品,成功賺進多少收益。為了是成功的牽引讀者的心情。
《哈利波特》當中令人印象最深的情緒之一,就是哈利波特對催狂魔的厭惡和恐懼——
夜空好象出了一點事,灑滿靛青色天空的星星突然被塗上了黑色並且失去了光芒——星星月亮小巷盡頭兩邊朦朧的路燈消失了,汽車的隆隆聲和樹木的低語聲消失了。溫和的夜晚突然變得刺痛犀利的寒冷。他們完全被一種難以滲透的、寂靜的黑暗所包圍,就好象一隻巨大的手將整個小巷用一件厚厚的斗篷給完全蓋住了。
在一瞬間哈利以為自己又無意中施展了一些魔法,儘管他努力地剋制著。然後他意識到自己錯了,他沒有熄滅星星的能力。他把頭轉向這邊的路,然後是另一邊,想看見什麼東西,但是黑暗好象給他的雙眼蒙上了一層輕薄的面紗。
達力恐懼的聲音傳進了哈利的耳朵里
「你——你在做什麼?停——停下來!」
「我什麼也沒做!閉嘴!別動!」
「我什麼也看不見!我瞎了!我——」
「我說閉嘴!」
哈利靜靜的站著把他看不見的眼睛轉向左邊然後右邊。寒冷是如此的強烈,以至於他全身都在抖,他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他頸後的頭全都豎起來了,他把眼睛睜到最大茫然的看著四周,卻什麼也沒看見。
。。。。。。
在小巷裡有一些不屬於那裡的東西,有什麼東西正在出長長的嘶啞的喀噠喀噠的呼吸,哈利覺得自己出一陣恐懼的搖動,就好像他站在冰冷的空氣裡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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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高聳的帶著頭巾的東西正朝他滑過來,在地上盤旋著看不見長袍下的臉或者腳過來時,饑渴地在夜裡吮吸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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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簡直不能相信剛才生的事:催狂魔就在這就在小圍金路!(第五集《鳳凰會的密令》第一章)
催狂魔一如鬼魅般出現民宅巷弄之間,令哈利波特覺得徹底地陰冷、黑暗,以及難以名狀的恐懼。這一段描繪的技巧日後「墨力全開長文閱讀」的專題還會再深入剖析,此處我們先把它和〈熱臀記〉放在一起讀,思考一件事:就算不做深入剖析,J.K.羅琳筆下令人不寒而慄的催狂魔,所帶來的暗黑和森冷,和黃信恩筆下令人發麻的「微溫」,其想像之鮮活,竟然有異曲同工之妙,一時之間,我們很難說誰的文筆比較好——
臀溫,把座椅弄活了,它賦予了座椅生命力。這不明的能量,總在椅上拼湊著、還原著上位乘客的故事——臀圍、體質、代謝率或脂肪厚度。有時,還夾帶淡淡潮濕、假想的屁味。
盯著那無辜又局促的空座椅,我彷彿感受到它寂寞的熱情。到底是誰坐過?我努力地回想,臀就在椅上忽明忽滅,忽冷忽熱,像一段坎坷而艱辛的戀情。
在黃信恩筆下,前一個屁股留下的微妙溫度,竟然有催狂魔一樣的詭譎。
那微弱的餘溫像是一個精靈,「賦予了座椅生命力」,那生命力在椅子上忽明忽滅,只有天上的星星那麼微弱的光亮,像坎坷的戀情那麼勉強……
我們的感官和情緒有多麼複雜?這要問心理學家;我們的感官和情緒到底是怎樣的風情?那要問作家。文學最特殊的其中一個功能,就是把私密的經驗有力地「放大」。如果人類這種生物星期天的情緒像一塊牛肉,一枝生花妙筆便是一個感官和情緒的庖X,能夠把它精準地片開、拍扁,讓我們細膩地觀察它的肌理,滑嫰地下嚥;如果我們赫然坐在一張燙椅上的情緒是一台小汽車,作家可以把它的零件全部拆下來一個一個解釋給我們聽:這個齒輪如何帶動另一個齒輪,這條電線如何牽動另一個關節……
一個故事可以切割成人事時地物,情感也可以析離出七彩的光譜,抒情作品的關鍵,是有效地把模糊的感受分成好幾個細微處來談,快樂之中有盼望,歡喜之中有不捨,悲傷之中有懊悔,自卑之中有怨妒、不甘之中有頹喪……這樣的能力,關係到(1)詞彙的豐富、(2)自省的能力、還有(3)思辨的態度。
《水滸傳》當中的「風雪山神廟」是一篇記敘文,同樣的情節到《寶劍記》〈夜奔〉,也就是我們在戲曲舞台上可以看到的版本,光是手刃冤仇人「之後」那一段,明明重點都演完了,該死的都死絕了,林沖那一股心寒,竟可以唱一齣戲。「數盡更籌、聽殘更漏,逃秦寇,吖哈好……好教俺有國難投」,那「盡」是怎樣的山窮水盡、那「殘」是怎樣的時光剩殘、那「難」是怎樣的為難、那「國」是多重的牽掛……唉唉叫,唉唉叫,感情很複雜,誰對不起我?我要對不起誰?氣憤、暴怒、恐懼、倔強;辛棄疾有名的〈醜奴兒〉「為賦新詞強說愁」的自覺,說明即便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也是一種真實的情感。
自省和自覺,難道不是思辨的產物?
身為導師,我常常要接到家長打來的電話,電話那頭不只一次出現慌亂急促的聲音,大部份都是與孩子激烈衝突,氣憤難當,或是家中發生了嚴重的事件,手足無措。我發現在那種情況下,只有極少數的人能夠說明自己當下的感受,絕大部份的家長其實撥打電話的同時他也夾帶著希望電話那頭協助他撥理自己的情緒,甚至有時是幫他說明當下複雜的感受。當我們善意地詮釋了他的想法和情緒,我們往往就發現,用適當的形容複述他的感受,他就崩潰而緩和下來了。我們可以這麼說,不論有些人是否有天賦能力,不必經過文學的陶治而善於審視情感;或是有些善於文學的人並不能實際運用在生活上,我必須說:當我們能夠放大處理審視他人的情緒,能夠幫助對方將困惑做沉澱,當情緒沉澱了,要解決問題,可以少了一大半的力氣。而語言,是處理情緒很重要的工具之一。
「私密經驗的局部放大」這樣的題目,請同學要仿寫個人的經驗,我認為要留意幾件事——
堅持著「真」以放大——情感的內容必須由日常生活的實際體會,分析而出,不是為文造情
堅持著「善」以放大——濫情、任性也是情,理性地分析而過濾出情感的精華,也是情。「情」有境界的差異。書寫情緒的同時,也可以超然地觀察情緒,以知性的筆觸稍加分析,使抒情文洋溢著思想的深度。
堅持著「美」以放大——任何的藝術都有技巧成份,準確的詞彙、分明的層次、活潑的比喻、結構的呼應,都會影響到感人的力量。
【討論議題】
- 火車和其他的車輛有什麼不同?它的特點是什麼?為什麼作者特別強調像「火車」撞來而不是別的車?如果是星期天像機車一樣撞來,和全文的切合度有何差異?作者藉由「像火車一樣撞來」想強調的是什麼?
- 星期天和「週一到週五」的日子有何不同?想像一下作者的「週一到週五」應該是什麼樣子,才會讓他覺得「星期天像火車一樣撞來」?
- 你的生活規律是什麼?在一個很規律的生活中突然跑出意外的空白時間,你心裡是什麼感覺?請用自己的比喻形容它?一至三個不限。
- 你能舉出三個生活的片段,是意外的空白時間,例如因為生病而請假在家?
題目出處:學科中心電子報第14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