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咪,這次的題目很難,我完全不會寫。」
晴晴的老師出了一題「給火星人的一封信」,搭配了課本選文而來,因此一方面是寫作的訓練,一方面也是閱讀主題的延伸,給想像力豐富繪本閱讀很充分的年齡層習作,是令人期待的作業才對,也許狂想式的題目,沒有範圍,固然是自由發揮的好機會,也考驗了小朋友自己限縮主題的能力。
「給火星人的信,總要有個方向,你大概想寫什麼呢?」
週末的早晨,我趕著要出門研習,只能在早餐桌上跟她匆忙地討論。時間有限,頂多能幫助她立意,我這麼問她,一邊把香濃的豆漿再啜一口到嘴裡。
「大概是對火星的好奇吧!」
「那你就問他一堆問題好了,你想到什麼就先在草稿上統統列出來,再挑選一個脈絡。」
晴晴聽完,看看時間,感覺到媽媽的幫忙恐怕也只能到這裡,她就要離開了,於是沒有再多問,然而就在她將信將疑而沉默下來的時候,早餐桌上的猴子插了嘴──
「你可以問他『你結婚了沒,有沒有小孩』!」
晴晴非常生氣地白了弟弟一眼,而且一付要教訓他「閉嘴」的樣子,在我的示意下,才把嘴邊的斥責勉強吞了下去。
其實,小寶說這句話的時候,看起來挺認真的,我不是很能判斷他是天兵懵懂,還是明知無理卻故意來攪局搗亂,因為我還記得他今年過十歲生日的時候,許的生日願望是什麼,一般的十歲小孩的願望多半是玩具或是課業進步,他的願望是:「我希望能娶一個漂亮的老婆」,說不定巨蟹座的十歲小孩看到外星人的時候,的確想問他:「您結婚了沒,你是否有一個漂亮的老婆呢?』」
「晴晴,弟弟也許是胡說八道的,但是他無意間提醒了我們一個挺重要的事。」
晴晴不敢相信我的評斷,而弟弟和爸爸一聞此言都得到鼓勵,準備再提出更多爆笑的問句,全被我攔截──
「晴晴,你給他寫信的那個外星人,你覺得是大人還是小孩?」
晴晴說是小學生。很好。晴晴說她要問他:他要上學嗎?學校有沒有教他們怎麼開飛碟呢,這樣就可以飛到地球一起玩。
有點意思了,我放心地出門。直到我回家的時候,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了,但是晴晴的作文還停留在飛碟訓練課程,我才一進門,她連忙告訴我最近的進度:「媽咪,我覺得我對火星太不瞭解,所以實在無從下筆。」
「你先用電腦搜尋一下火星的資料,讓我把衣服換好。」
我講這句話的時候心情並不平靜,心想:晴晴下次再這麼被動,叫一步動一下,我絕對不要再理會她,讓她自己完篇。人性就是如此,有人可以依賴時就學會依賴,一個作文比賽的時候可以自己完篇的小孩,回家就只想要賴著媽咪寫作。她明明知道自己需要更多客觀的知識引導,卻把草稿擺在一邊,吃吃玩玩看看閒書過了一天。
很快地,晴晴給我她的問題──
「火星人,你好嗎?
火星的溫度很低,你常覺得很冷嗎?火星上是否有高山,高山雄偉嗎?火星上是否有湖泊,湖泊又是什麼顏色的?火星上的日出有朝雲飛舞,天空一片粉紫,也看得到夕陽西下,橘色的晚霞嗎?」
我越看越生氣,明明寫得很好,寫作態度卻是散漫。尤其是問起火星上有沒有日出和夕陽,扣緊「火星人」與「地球人」的共同經驗,看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人類對天體的好奇是很自然的,宋朝的詞家辛棄疾〈木蘭花慢〉就是世世代代的讀者十分喜愛的代表作,該闕詞都是問句,提出了他對天體的一連串妙問,他沒有寫過「給火星(熒惑?)的信」,但是這一篇「給月亮的信」真的超妙的:
「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影東頭?是天外空汗漫,但長風浩浩送中秋?飛鏡無根誰繫?姮娥不嫁誰留?
謂經海底問無由,恍惚使人愁。怕萬里長鯨,縱橫觸破,玉殿瓊樓。蝦蟆故堪浴水,問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齊無恙,云何漸漸如鉤?」
月亮落下的時候到哪兒去呢?落海之後的月亮怎麼了呢?玉兔不會游泳,和月中會游泳的蟾蜍,都沒事嗎?月亮落海之後,漸漸變薄不圓,莫非是因為整個月球泡水溶化,造成玉兔等等月球居民全數罹難了?
他不只觀察月亮,還知道相關的神話傳說,巧妙地提出了莫名之問。不論他是為了表達什麼而寫,用似是而非問題帶出相關的故事,可以把知識點轉化為生動的提問,還能重新審視月亮的故事,帶來閱讀的樂趣。
雖然晴晴也查到了不少火星的知識,包括戰神的神話傳說,但是晴晴卻覺得更困惑,看起,來她一定要等我回家,找我討論才能繼續,有可能早就處在這個狀態,那就是:對於龐雜的知識,而且是牽涉的科技天文的事物,晴晴不是全然不懂,但是一知半解的她,失去了下筆的核心感受。
「收信的火星人並不存在,讓你很迷惘嗎?」
「對啊,真的很空,沒有感覺。」
「別擔心,你應該用你自己的形象,去做一種投射。想像的基礎其實是寫實。」
我補充說明,讓無力茫然了一整天的晴,頓時感到具體了很多。
最後晴晴寫道:
我住在一個長得像甘藷的小島上,喜歡抱著無尾熊娃娃睡覺,如果你能夠到地球來旅行,我們可以一起上學,我的老師博學又有趣,我們可以一起與她學習這個奇妙的星球上的許多知識,我想:你一定也對它充滿了好奇!就像我們對你的星球───火星充滿好奇一樣。
記得在一本書上看到「最高級的想像是不自由的」,我也常覺得,創意創意,不過是自由發散的狀態,所有讓我們覺得好有創意的事物,其實是把我們自由亂想的創意有效呈現的一種結果,而自由亂想的創意呈現的高下,竟往往取決於古典的訓練。一篇狂想寫作,我和晴晴一起學到了三件事:其一,任何人物要出現在作品當中時,弄清楚對方的「基本條件」,能夠使話題更聚集;其二,相關的知識,是寫想像文章也要儲備的必要基礎;其三,天馬行空還是有馬,《哈利波特》的魁地奇球隊來自真實球隊的描寫,要寫好狂想文章,是從寫具體的人與事來訓練的。
「媽咪,我要寫作文的時候,你可不可以不要去研習?」
大哉問,這個問題身在地球的我還沒有答案。